2009年12月13日 星期日

2009年1月16日 星期五

《醮》──靈魂的獻祭

這是一篇舊文章了,是去年在台大鹿鳴廣場看完《醮》所寫的一些感想,把它重新PO在這邊,分享給大家,也希望大家不吝賜教與批評。裡面有很多文學主觀的想像成分在,如果寫得不好或不對,也可以直接回文哦(抖)。

--------------------------------------------------------------------
   這是我第三次觀賞《醮》,第一次是高二,第二次是十一個月前,第一次在國家戲劇院,第二次在華山,第三次在昨晚的台大鹿鳴堂。
   第三次,終於膽敢提筆寫下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觸到的,你們獻祭之靈魂。
   這是要獻予天地眾鬼神之舞蹈。第一次聽見傑文輕描淡寫地說排練場和正式場並不會有什麼差,因為你們的觀眾不只是手上有著票根的這群人,還有來參與的天地鬼神,所以有沒有人的觀看對你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我的心中就久久地震撼著。這不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最高心境?對我來說,你們就是將生命獻予天地大美之人,是美之神不得不寵愛的臣民。
   你們久久地靜坐,圍成沉思之眼,將呼吸提放在圓圈之圓心。這群獻祭者,將以己之肉身再現生命的種種樣態,以酬祭眾鬼之靈魂,他們要舞出一場戲,讓靈魂就像灰塵般的揚起與沉落,再歸於寂靜,終於洗滌與再生。在他們的後面,女祭司與男神已然站立,他們可以說是獻祭者早已進入附靈的情境,也可以說就是這場祭典的祭司與神祇,預示《醮》的開始。
   鼓聲。眾獻祭者低聲呼喊眾鬼的小名,讓祂們進來,帶祂們進來,進來這場獻予祂們的祭典,或者進入他們的體內,一同舞出生與死,再次感受生之痛苦與死之歡愉。
   鼓聲。眾獻祭者慢慢起身,回頭,往四面走去,走成人的模樣,走成塵世的人影幢幢,沒有四顧,站在人世是不需要東張西望的,只有方向,他們走成方向,他們的眼神低沉而銳利,這是個重大的任務,要讓眾鬼再次體驗人生,他們要舞成一長幅走盡生死的水墨。
   小心翼翼,侍女們捧著蓮花燭台,輕輕,穿台而過,交織成蓮花漸開的模樣,她們捧著引渡的燈台,穿過這個人間,必須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靈魂的美好會不小心濺在人間。
   你看,上面打下來的燈使用的都是淡淡的紅燈,可以將舞者的紅衣服,同時也是《醮》的主色,紅色,襯得更加地鮮明亮麗。這是回憶的閃示,在回憶身上撲上一層色彩,讓過去的美好在舞台上重新展現,眾遊鬼記憶的顏色,是與血一般鮮紅的美好。
   〈風落梧桐〉,南管樂音響起,蔡小月淒老而美越的聲音響自每個獻祭者的心裡。身著祭衣的女祭司從遠方走來,心口捧著引渡之香束,緩緩地走向前,走向引渡之盡頭,身後的男神,舉起大燈籠,《醮》,啟程。
   他們緩緩地走著,一步一步,小心捧著心口的靈魂,兩旁高高的芒花束,是靈魂沾附的哀傷,一點一滴,點綴著自己的死之旅程。
   女祭司的眼神哀淒。上次觀賞《醮》的時候,我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間,最好的位子,女祭司龐大凝重的哀傷,透過兩個小小的眸子,緩緩地逼近,直至眼前不到一公尺,將我逼得無路可逃。那是獻祭者的哀傷,她即將獻出的,是她的青春,她的生命,是她的童貞,是她的死。或許這就是在中國古代,為了全村而奉獻出生命嫁予河神的女孩的眼神。
   女祭司在台前轉身,走進黑暗之中,直到這個時候,才能夠看清楚身後的男神,頭戴紅布織成的華麗典雅之冠,眼神凝重,直視前方。有兩個。是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男神,在拿著《醮》的大燈籠的神身後還有一位穿著一模一樣的男神,祂手拿著古老的鈴串,全身肌肉緊繃,在第一位男神身後張舞著野性的憤怒,鈴串不時代祂發出低吼。這是古代原民敬仰的神明,有著威嚴的一面,也有著野性殘暴的一面,正是原始狩獵文化的遺存象徵。
   他們三個,形成強烈的對比,一起走入黑暗之中。舞台上,拉開了一條回憶之步,回憶鮮紅、明亮,包裹著一半裸的女性,是女祭司的美好思想,貞潔的青春。她思索,輾轉,流連,將自身的蓮子從蓮殼中取出,捧在掌心,輕輕地撫摸、仔細地回顧,這美好的青春。
   〈風落梧桐〉的聲響漸弱,新的樂聲,是宇宙,是風沙與草原,是在心靈的地平線上那遠遠的相望。男神脫下全身的戒備,以一個男人的形象出現;兩人慢慢走近,沒有人張開眼睛,這是冥靈中的交合,他們交頸,擁抱,在時間的草原之中緩緩地進行交媾的儀式。在兩人心領神會的那一刻,草原上的芒草,因為風的吹拂,漫下了祝福的羽片,在黃昏晚霞的照射下,是最溫柔的雪片,是動人心弦的頌歌,這是一幅,最唯美的畫面。
   這是女祭司的獻身祭典,透過人神交媾的想像,獻祭者想像自己將最美好的青春獻給了敬愛的神明,人神相戀,其實也就是現在的出家者屏除性慾,將自己最美好的童貞獻給神明的最初雛形。這一幕也可以當作是眾鬼美好回憶的閃現,透過獻祭者的演出,祂們回到了最初的青春,最美好的,愛情的回憶。
   人神交媾,也是一種生孕的意象,也為下一段祭典節目埋下伏筆。(至此為觀舞隔天寫下的,以下為回憶的殘骸)
   鼓聲漸響。剛剛好幾次閃現的猙獰之神終於現身。芒草束成了武器,成了叢林,成了神祕的狩獵經驗。
   芒草穗是軟的,但將其莖紮緊,就成了如同拂麈般的上手武器,其芒草穗可顯現這種武器的變化莫測,莖幹就是它堅硬的底質,而落下來的穗花,就成了片片血羽。當然,這還要看舞者本身的情緒變化,從肌肉線條的變化之中,就可以看見這芒草束被賦予了怎麼樣的情緒,前天在鹿鳴廣場前,傑文就有表演給我們看,表現憤怒之時,那顫抖的手,是可以直接傳達到芒草束的頂端的,似乎聽得見芒草的呻吟,一揮而出,成為一把利器,就可以直指要害;如果是表達溫柔的情意,芒草穗就成溫軟的贊語,就像上一幕人神交媾中的背景。
   鼓聲響迫心臟。野性之神呼嘯而出,猙獰的面孔與肌肉是對力與美的禮讚,祂們站成犄角之勢,互相叫囂,脅迫心中的憤怒全部擠出,必要一舉殲滅與之為敵之人。祂們嗷嘯、喘息,威脅、聳恃,在對立之中展現衝突的力道與美感,將靈魂的力量積蓄在指間,積蓄在芒草束的穗梢,芒草激動地落穗,落淚,落汗,在揣測人心憤怒的力道。
   這是原始部落野性的崇拜,透過狩獵或者戰鬥,甚至是殺俘、馘首,以敵人之首為盅痛飲生命之血,以展現對野性之神力量的崇拜,也是人性最深沉的憤怒與黑暗,在一次次的對立與敵視之中,將靈魂的沙漠獻予生命之風暴!
   鼓聲褪去沙場,滿地斷枝與裂穗,野性之神也退去了憤怒,開始了一次更深沉,也更為痛苦的重生。祂們擺成垂暮擠出餘暉的姿態,鞭笞著自我的罪惡,痛苦地迫著世界的淪落與誕生,一個形體漸漸被擠了出來,痛苦,扭曲,呻吟,眼睛都還沒有睜開,臍帶是一點一點地削破的,卻長了長長的頭髮,只因前世與前前世,與永生永世的,罪與罰。沒錯,這就是「人」,滿地散落的是羊水、血水,與破碎的母體,人在鞭笞之中痛苦地被拋下,必須繼續在人間生活下去。
   野性之神,也就是死之神,同時也就是重生之神,孕之神,是哲學的一體兩面,是原始泛靈信仰的展現。我看見「人」在血水中掙扎著,後退的神,眼中懷著不捨與眷戀,與更多的無奈與罪惡,一步步悄悄退後,要趁「人」了解之前,退到生命的反面。將人遺落於人間,將過多的罪惡留在人身上,這是神必須做的,也是神廣大的道德必須永遠背負的痛苦,從舞台的側邊,走出一個身穿長袍的吹管師父,悠遠的吹著黃昏的眷戀與不捨,吹著母體的依賴與必然的遺棄,映著掙扎著站起的「人」,像是黑夜吞噬著天空。
   祭台上是支離的生命,是獻祭的犧牲給予神明吸允的鮮血。一群血一般的女舞者輕巧上台,配著低緩而沉重的心之節奏,慢慢地舞著,鮮血的潑墨。紅色的意象,一方面血的顏色,一方面也是陰柔的色澤,是母親的形象,母親與鮮血的形象結合,其實也就是新生的意象,撫慰著死去的靈魂,也撫慰的痛哭無措的新生兒,是誕生的第一首,血的搖籃曲。
   低沉的銅鑼聲響起。男神的化身引著水燈而出。《醮》,男神肩上的是一開始的大燈籠,上面依舊是大大的《醮》字,獻祭儀式即將結束,將獻給天地鬼神的大紙屋,小心翼翼地扛出,沿途灑放著冥紙,冥紙被高高地丟上,觸到了天空之後,再灑成落葉的形狀落下,撲滿了整個祭祀的舞台。
   在引渡的水燈中點燃火焰,燒著對鬼神的祝福,也燒著逝去的時間,生命以一種輝滅的形式,重新閃示在每個人的面前。每朵蓮花心中都亮起了一盞燈,施放在黑夜的冥河之上,帶著眾鬼,到達人們心中的深處,是信仰與恐懼最初原發的地方。
   其實引渡水燈並沒有燒起來。記得第一次在國家戲劇廳,眼看著舞台正中央燒起熊熊大火的時候,真的很佩服無垢的勇氣,真正的燃燒,才能真正地引領觀眾進入另一層的世界;這次的水燈並沒有燒很久,可能是因為之前戶外表演的時候把水燈淋濕了,即使事後烘乾,還是使得水燈在正式表演的時候沒有燃燒起來,在這場完美的表演留下炙熱的句點,但表演者絲毫沒有任何的怠慢,依舊灑著漫天冥紙,將氣氛帶進冥靈之地。
   最後的謝幕,無垢並沒有留給觀眾太多的時間,好讓他們把積蓄的情感一次在鼓掌之間消耗掉。看得出觀眾凝蓄了九十分鐘的激烈情感力道,如果要一次迸發出來的話,少說需要連續鼓掌好幾分鐘,就像我第一次在國家戲劇廳看無垢的《花神祭》時,觀眾激烈的情感,使他們不得不重新拉起幕簾,重新謝幕了三次。但無垢這次卻把掌聲硬生生收了回去,他們是要觀眾將這些情緒帶回家,好好地反芻,重新在心裏想像上演,一次靈魂的獻祭。

2009年1月6日 星期二

《今天的雲》 少年維持的煩惱




少年維持的煩惱   羅毓嘉


輾轉反側、反側輾轉,睡意奄奄一息
我眼瞠目盲,月色冰冰
城市已闔上噪音與光害史詩的最後一頁
鼓膜仍感清醒,震耳欲聾
荷爾蒙召喚思念,召喚庸人自擾
抑或是無話可說的委婉、激烈、或者痛切?
諸般敘事不能簡單撫慰我不安的靈魂
少年姿勢,維持煩惱的輾轉反側:

舞台是孤獨的場域,比觀眾席寬闊許多
少年目擊世界,目擊眾人熱烈表情我寫過許多情詩
小心翼翼推敲詞句一而再、再而三
時間從不等我醞釀感情,已經遠遠離開
摳摳、摸摸,擔心擠破青春痘將留下疤痕,擔心
週末前夕校長的話很多,盤腿過久導致抽筋
雜訊鑽進我狹窄的肚臍眼旋即飛射出去
擔心變聲前後,沙啞不能言語
不只一次,我暗戀的人說:「都沒有人要靠近我……」
彷彿要在美好的午后成為木乃伊
擔心,該如何活到下一個世紀?

城市裡全是刻板的高樓和溝渠
化學香精透露諧擬的意趣
蔬果圖鑑空有色澤,個個嬌豔欲滴
我感到饑餓,臟腑越來越瘦
 (我沒有時間吃飯,沒有時間漫步逡行
  沒有時間喝水呼吸,爭端不過雞毛蒜皮)
白日夢卡死捷運跳電停擺的地底
最好年代釀出最好的酒已放到酸了
成長顯得笨拙不知所措
真理如鯁在喉,蒲公英無處降落
 (喜怒哀樂更迭,我沒有時間替換面具
  沒有時間挖掘過去,遑論抹消濁流的雨季)
我城正值演習,無處不被管制
想像中致命的炮火四處飛竄
這裡沒有烽煙,卻點起落地窗前的戰爭
商品呼喊著滿溢出來
「選我、選我」「請選我」
 (有限籌碼與小綠人狂奔的步伐一同虛擲
  我沒有時間,來不及長大)
人群如蝗蟲四處侵襲,靈感陷入枯竭
掩藏不住憂慮,沒有言語領我穿越地底

突然,一次無與倫比的發聲練習
從書頁摺疊之間穿刺而出
聲音──喚醒了我!

一首長詩伴隨太陽自天際昇起
哲人、史家、英雄的背影巍然在前
他們或把酒歌唱,或手舞足蹈
聽他們用接近天籟的聲音朗誦一首詩  
在城市恍惚的光影中,我彷彿學會抒情  
少年生出翅膀,奔過車水馬龍的平原   
想起那年六月的鳳凰花開如何果敢    
青春列隊               
我以詩句擁抱自己          
任絮語砥磨刀鋒,亂髮飄搖記憶
以頭顱為杯觥豪飲
喝下彼此傾心的手勢和言語
我宏亮的聲音將一次攻佔整座星球
誰落在後頭快跟上來,哪還在夢裡緩步行走?

如果有一種可能,早晨非常適宜前進
我途經某個紅綠燈,各種聲音將在生命中響起
(詩是晚風葉影的竊竊私語,詩是想念時刻含淚的微笑)
(詩是靈魂仰望的窗口,詩是滿天晶亮的星空)
重複詰問與覆滅
當我學會聆聽,時間開始運轉
星辰的眼睛正緩緩張開……

《今天的雲》 深淵





深淵  瘂弦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的髮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賸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裏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沒有甚麼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蕩;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甚麼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盲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語;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處陷落。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賸下的人格跳盡。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抬著頭,
抬著存在與不存在,
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是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孃下……。
當一些顏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而你不是甚麼;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決鬥,
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吶喊,
你從屋子裏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甚麼。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疊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賸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今天的雲》 抽樣城市




抽樣城市 許悔之


詩人說,可愛的塞可洛浦之城;而你們
為什麼不說,可愛的宙斯之城?
──Marcus Aurelius

(I)消磁

週一到週四。
錢櫃流行音樂排行與乎
恐佈分子劫機殺害人質與乎
一窺木乃伊的人潮與乎
東非大饑荒
We are the world種種外的
新聞提要:
No 1 藝術中心遭人焚燬某劇團
   被迫停止慈善公演。
No 2 擁有完全免疫系統的城市
   街角首次出現垂危的病鼠。
No 3 大批驚恐的市民湧入醫院
   排隊掛號檢查AIDS。
No 4 天文台預測明天下午三點
   出現日全蝕。

晚報中,人人埋首
翻閱,一個逐漸消磁的城市……


(II)十字架上的耶穌

暮色猝然降臨。
黑色 呵呵星期五。

每一家餐廳內
每一個個貪婪的胃
正不安地
反芻一些形上的焦慮:

愛國獎券明日開獎
(刀……)
和平東路的空房仍未租出
(叉……)
十信的股份權益法律問題
(胡椒……)
電費據悉不會降價
(醋……)

最後的晚餐終告結束。
每一隻手都擱
在渾圓的小腹上,睡去。
當教堂傳出的
鐘響仍被車聲轟隆轟隆掩埋
每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
都驚惶抬頭。


(III)現代祭司

然而週末的下午勢必疏離如紐約
以示種種的絕對。

三個緊裹在皮衣內的
龐克少年
走入夢蝶曾擺攤賣書的長街
沒有蝴蝶出現的
武昌街緘默裏
六隻逃亡的眼睛
哭著要
找尋他們的同伴……

然而沒有廣場沒有白鴿沒有
沒有鐘聲傳來安詳
電影放映之前
所有喧嘩的人群都
隨著三個龐克少年
顛簸著
走入一次古老的祭典。


(IV)底比斯(Thebes)賦格

週日。

所有六天來死去的秩序
或將在今日復活
底比斯微弱的回聲正在
創世,呼喚
未曾有人回頭,呵不必張望
這是台北。

「沒有約伯受難更遑論所謂
末日來臨
哈雷不過是狡獪的
占星者和預言家無聊開開玩笑
台北的天空依舊是台北的
天空,依舊是一襲
無法縫補的睡衣……」
有人輕輕,揶揄。

鉅碩的獅身人首像
倒塌了。

《今天的雲》 金風玉露




金風玉露 楊佳嫻


靜此夜無人在線上
有花幽獨,獨與時間相望
怎樣我又回到當年旅途上
按捺不讓絲綢敞開
一種陷溺的心跳

你早已經是老去了的
老去的不再寫信的人
研究室裡,歪斜的書架底部
平金織錦小盒裡
信束與相片,琥珀中的骸骨
有一天也許你再也不想工作了,不想看
電腦螢幕上反射著衰憊
啊自我的臉

有一天,也許你不再是那個
最寂寞的人,總是開電視聲音到最大
在逼耳聒噪中沉沉睡去

那時你將會試著設想
某處,有新瓦疊著舊瓦,新的
惱恨疊著舊的
濱線前侵尺許,我們約會之處
如今是在海底了。在你從未來過而我
居住著的淺巷,汽車掠過
垂籐與貓鬚,地底捷運如矢如砥
歸人即是過客
雨聲已遙遠得像不再回來

《今天的雲》 螢火蟲之夢




螢火蟲之夢 凌性傑


用尾端,輕輕,就能頂住全世界的黑暗
死亡或遺忘。我便這樣不由自主的發光

沒有誰教我如何祈求一場露水一頓晚餐
沒有誰教我怎樣尋覓一片水澤讓身體依靠
但彷彿有誰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
不說話,只安靜整理自己的思想
草叢中腐爛的聲音似有似無
我與同類爭相前往沒有光的地方
在飛翔中睡眠,睡眠中飛翔
最好是這樣,五月的雨剛剛降下
慾望,潮溼而溫暖
而我似乎已經懂得了什麼
懂得了應該做些什麼

有一個夢我進入它
有一個傾斜旋轉的星球
我在它身上盡情排泄、舞蹈
此時此刻,神祇都已告退
遠天的星光似乎與我們無關
逕自閃爍希望或失望的淚水
微風吹動蕨葉,孢子盈盈的飛散
水聲開始潺潺,魚族興奮的產卵
我感到非常非常孤獨,並且應該
與什麼一樣,本能的相互尋找
碰觸彼此的憂傷、彼此的光亮
然後擁有更多的快樂
完整的黑暗

輕輕頂住,我以及我的光
那生殖的氣味
正在相互激盪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