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6日 星期五

《醮》──靈魂的獻祭

這是一篇舊文章了,是去年在台大鹿鳴廣場看完《醮》所寫的一些感想,把它重新PO在這邊,分享給大家,也希望大家不吝賜教與批評。裡面有很多文學主觀的想像成分在,如果寫得不好或不對,也可以直接回文哦(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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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第三次觀賞《醮》,第一次是高二,第二次是十一個月前,第一次在國家戲劇院,第二次在華山,第三次在昨晚的台大鹿鳴堂。
   第三次,終於膽敢提筆寫下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觸到的,你們獻祭之靈魂。
   這是要獻予天地眾鬼神之舞蹈。第一次聽見傑文輕描淡寫地說排練場和正式場並不會有什麼差,因為你們的觀眾不只是手上有著票根的這群人,還有來參與的天地鬼神,所以有沒有人的觀看對你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我的心中就久久地震撼著。這不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最高心境?對我來說,你們就是將生命獻予天地大美之人,是美之神不得不寵愛的臣民。
   你們久久地靜坐,圍成沉思之眼,將呼吸提放在圓圈之圓心。這群獻祭者,將以己之肉身再現生命的種種樣態,以酬祭眾鬼之靈魂,他們要舞出一場戲,讓靈魂就像灰塵般的揚起與沉落,再歸於寂靜,終於洗滌與再生。在他們的後面,女祭司與男神已然站立,他們可以說是獻祭者早已進入附靈的情境,也可以說就是這場祭典的祭司與神祇,預示《醮》的開始。
   鼓聲。眾獻祭者低聲呼喊眾鬼的小名,讓祂們進來,帶祂們進來,進來這場獻予祂們的祭典,或者進入他們的體內,一同舞出生與死,再次感受生之痛苦與死之歡愉。
   鼓聲。眾獻祭者慢慢起身,回頭,往四面走去,走成人的模樣,走成塵世的人影幢幢,沒有四顧,站在人世是不需要東張西望的,只有方向,他們走成方向,他們的眼神低沉而銳利,這是個重大的任務,要讓眾鬼再次體驗人生,他們要舞成一長幅走盡生死的水墨。
   小心翼翼,侍女們捧著蓮花燭台,輕輕,穿台而過,交織成蓮花漸開的模樣,她們捧著引渡的燈台,穿過這個人間,必須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靈魂的美好會不小心濺在人間。
   你看,上面打下來的燈使用的都是淡淡的紅燈,可以將舞者的紅衣服,同時也是《醮》的主色,紅色,襯得更加地鮮明亮麗。這是回憶的閃示,在回憶身上撲上一層色彩,讓過去的美好在舞台上重新展現,眾遊鬼記憶的顏色,是與血一般鮮紅的美好。
   〈風落梧桐〉,南管樂音響起,蔡小月淒老而美越的聲音響自每個獻祭者的心裡。身著祭衣的女祭司從遠方走來,心口捧著引渡之香束,緩緩地走向前,走向引渡之盡頭,身後的男神,舉起大燈籠,《醮》,啟程。
   他們緩緩地走著,一步一步,小心捧著心口的靈魂,兩旁高高的芒花束,是靈魂沾附的哀傷,一點一滴,點綴著自己的死之旅程。
   女祭司的眼神哀淒。上次觀賞《醮》的時候,我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間,最好的位子,女祭司龐大凝重的哀傷,透過兩個小小的眸子,緩緩地逼近,直至眼前不到一公尺,將我逼得無路可逃。那是獻祭者的哀傷,她即將獻出的,是她的青春,她的生命,是她的童貞,是她的死。或許這就是在中國古代,為了全村而奉獻出生命嫁予河神的女孩的眼神。
   女祭司在台前轉身,走進黑暗之中,直到這個時候,才能夠看清楚身後的男神,頭戴紅布織成的華麗典雅之冠,眼神凝重,直視前方。有兩個。是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男神,在拿著《醮》的大燈籠的神身後還有一位穿著一模一樣的男神,祂手拿著古老的鈴串,全身肌肉緊繃,在第一位男神身後張舞著野性的憤怒,鈴串不時代祂發出低吼。這是古代原民敬仰的神明,有著威嚴的一面,也有著野性殘暴的一面,正是原始狩獵文化的遺存象徵。
   他們三個,形成強烈的對比,一起走入黑暗之中。舞台上,拉開了一條回憶之步,回憶鮮紅、明亮,包裹著一半裸的女性,是女祭司的美好思想,貞潔的青春。她思索,輾轉,流連,將自身的蓮子從蓮殼中取出,捧在掌心,輕輕地撫摸、仔細地回顧,這美好的青春。
   〈風落梧桐〉的聲響漸弱,新的樂聲,是宇宙,是風沙與草原,是在心靈的地平線上那遠遠的相望。男神脫下全身的戒備,以一個男人的形象出現;兩人慢慢走近,沒有人張開眼睛,這是冥靈中的交合,他們交頸,擁抱,在時間的草原之中緩緩地進行交媾的儀式。在兩人心領神會的那一刻,草原上的芒草,因為風的吹拂,漫下了祝福的羽片,在黃昏晚霞的照射下,是最溫柔的雪片,是動人心弦的頌歌,這是一幅,最唯美的畫面。
   這是女祭司的獻身祭典,透過人神交媾的想像,獻祭者想像自己將最美好的青春獻給了敬愛的神明,人神相戀,其實也就是現在的出家者屏除性慾,將自己最美好的童貞獻給神明的最初雛形。這一幕也可以當作是眾鬼美好回憶的閃現,透過獻祭者的演出,祂們回到了最初的青春,最美好的,愛情的回憶。
   人神交媾,也是一種生孕的意象,也為下一段祭典節目埋下伏筆。(至此為觀舞隔天寫下的,以下為回憶的殘骸)
   鼓聲漸響。剛剛好幾次閃現的猙獰之神終於現身。芒草束成了武器,成了叢林,成了神祕的狩獵經驗。
   芒草穗是軟的,但將其莖紮緊,就成了如同拂麈般的上手武器,其芒草穗可顯現這種武器的變化莫測,莖幹就是它堅硬的底質,而落下來的穗花,就成了片片血羽。當然,這還要看舞者本身的情緒變化,從肌肉線條的變化之中,就可以看見這芒草束被賦予了怎麼樣的情緒,前天在鹿鳴廣場前,傑文就有表演給我們看,表現憤怒之時,那顫抖的手,是可以直接傳達到芒草束的頂端的,似乎聽得見芒草的呻吟,一揮而出,成為一把利器,就可以直指要害;如果是表達溫柔的情意,芒草穗就成溫軟的贊語,就像上一幕人神交媾中的背景。
   鼓聲響迫心臟。野性之神呼嘯而出,猙獰的面孔與肌肉是對力與美的禮讚,祂們站成犄角之勢,互相叫囂,脅迫心中的憤怒全部擠出,必要一舉殲滅與之為敵之人。祂們嗷嘯、喘息,威脅、聳恃,在對立之中展現衝突的力道與美感,將靈魂的力量積蓄在指間,積蓄在芒草束的穗梢,芒草激動地落穗,落淚,落汗,在揣測人心憤怒的力道。
   這是原始部落野性的崇拜,透過狩獵或者戰鬥,甚至是殺俘、馘首,以敵人之首為盅痛飲生命之血,以展現對野性之神力量的崇拜,也是人性最深沉的憤怒與黑暗,在一次次的對立與敵視之中,將靈魂的沙漠獻予生命之風暴!
   鼓聲褪去沙場,滿地斷枝與裂穗,野性之神也退去了憤怒,開始了一次更深沉,也更為痛苦的重生。祂們擺成垂暮擠出餘暉的姿態,鞭笞著自我的罪惡,痛苦地迫著世界的淪落與誕生,一個形體漸漸被擠了出來,痛苦,扭曲,呻吟,眼睛都還沒有睜開,臍帶是一點一點地削破的,卻長了長長的頭髮,只因前世與前前世,與永生永世的,罪與罰。沒錯,這就是「人」,滿地散落的是羊水、血水,與破碎的母體,人在鞭笞之中痛苦地被拋下,必須繼續在人間生活下去。
   野性之神,也就是死之神,同時也就是重生之神,孕之神,是哲學的一體兩面,是原始泛靈信仰的展現。我看見「人」在血水中掙扎著,後退的神,眼中懷著不捨與眷戀,與更多的無奈與罪惡,一步步悄悄退後,要趁「人」了解之前,退到生命的反面。將人遺落於人間,將過多的罪惡留在人身上,這是神必須做的,也是神廣大的道德必須永遠背負的痛苦,從舞台的側邊,走出一個身穿長袍的吹管師父,悠遠的吹著黃昏的眷戀與不捨,吹著母體的依賴與必然的遺棄,映著掙扎著站起的「人」,像是黑夜吞噬著天空。
   祭台上是支離的生命,是獻祭的犧牲給予神明吸允的鮮血。一群血一般的女舞者輕巧上台,配著低緩而沉重的心之節奏,慢慢地舞著,鮮血的潑墨。紅色的意象,一方面血的顏色,一方面也是陰柔的色澤,是母親的形象,母親與鮮血的形象結合,其實也就是新生的意象,撫慰著死去的靈魂,也撫慰的痛哭無措的新生兒,是誕生的第一首,血的搖籃曲。
   低沉的銅鑼聲響起。男神的化身引著水燈而出。《醮》,男神肩上的是一開始的大燈籠,上面依舊是大大的《醮》字,獻祭儀式即將結束,將獻給天地鬼神的大紙屋,小心翼翼地扛出,沿途灑放著冥紙,冥紙被高高地丟上,觸到了天空之後,再灑成落葉的形狀落下,撲滿了整個祭祀的舞台。
   在引渡的水燈中點燃火焰,燒著對鬼神的祝福,也燒著逝去的時間,生命以一種輝滅的形式,重新閃示在每個人的面前。每朵蓮花心中都亮起了一盞燈,施放在黑夜的冥河之上,帶著眾鬼,到達人們心中的深處,是信仰與恐懼最初原發的地方。
   其實引渡水燈並沒有燒起來。記得第一次在國家戲劇廳,眼看著舞台正中央燒起熊熊大火的時候,真的很佩服無垢的勇氣,真正的燃燒,才能真正地引領觀眾進入另一層的世界;這次的水燈並沒有燒很久,可能是因為之前戶外表演的時候把水燈淋濕了,即使事後烘乾,還是使得水燈在正式表演的時候沒有燃燒起來,在這場完美的表演留下炙熱的句點,但表演者絲毫沒有任何的怠慢,依舊灑著漫天冥紙,將氣氛帶進冥靈之地。
   最後的謝幕,無垢並沒有留給觀眾太多的時間,好讓他們把積蓄的情感一次在鼓掌之間消耗掉。看得出觀眾凝蓄了九十分鐘的激烈情感力道,如果要一次迸發出來的話,少說需要連續鼓掌好幾分鐘,就像我第一次在國家戲劇廳看無垢的《花神祭》時,觀眾激烈的情感,使他們不得不重新拉起幕簾,重新謝幕了三次。但無垢這次卻把掌聲硬生生收了回去,他們是要觀眾將這些情緒帶回家,好好地反芻,重新在心裏想像上演,一次靈魂的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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